●卷二十
李白詩云:“朝發汝海東,暮棲龍門中。”又云:“朝別淩煙樓,暝投永華寺。”又云:“朝別朱雀門,暮棲白鷺洲。”又云:“雞鳴發黃山,暝投鰕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蝦”)湖宿。”可見其常作客也。范傳正言白偶乘扁舟,一日千里,或遇勝境,終年不移,往來牛斗之間(《歷代詩話》底本同,点校者據《范傳正序》改作“分”),長江遠山,一泉一石,无往而不自得也。則白之長作客,乃好遊爾,非若杜子美為衣食所驅者也。李陽冰論白云:“王公趨風,列嶽結軌,群賢翕習,如鳥歸鳳。”魏顥論白云:“攜駿馬美妾,所適二千石郊迎,飲數斗徑醉。”夫豈有衣食之迫哉?
今人作詩,自述則稱我,謂人則稱君,往往相習皆然。杜子美《送孔巢父詩》云:“道甫問信今何如。”《墜馬諸公攜酒相看詩》云:“甫也諸侯老賓客。”《過王倚飲》云:“在於甫也何由羨。”則自述乃稱名。《送樊侍御》云:“至尊方旰食,仗爾布嘉惠。”《寄李白》云:“昔年有狂客,號爾謫仙人。”《送竇九》云:“非爾更持節,何人符大名。”則謂人乃稱爾。若謂尊之甚則稱名,則前三人皆非通貴之士;若謂卑之甚則稱爾,則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以”)後三人皆非稚孺之列。蓋其詩格變態如是,恐不繫重輕也。
心醉六經,尚友千載,謂之好古可也。今之好古者乃不然,書畫貴整,而必取腐爛陳暗者以為奇;器物貴新,而必取穿漏弇薄者以為異,曰是古也。乃不靳貲費而求之,何其不思之甚耶!書畫貴古,猶欲識其筆法之淵源,以穿漏弇薄之器而珍之,此何理哉?嘗觀老杜《銅瓶詩》云:“亂後碧井廢,時清瑤殿深。”其末云:“蛟龍雖缺落,猶得折黃金。”則以古物而要厚貲,自古而然。
張景陽《七命》有“浮三翼,泛中沚”之句,故詩家多用三翼為輕舟,如梁元帝“日華三翼舸”,元微之“光陰三翼過”是也。按《越絕書》,《伍子胥水戰兵法內經》曰:大翼一艘,廣一丈五尺二寸,長十丈。中翼一艘,廣一丈三尺五寸,長五丈六尺。小翼一艘,廣一丈二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九”)尺,長九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二”)丈。所謂三翼者,皆巨戰舩也。用為輕舟,悞矣。
舒王作《前元豐行》云:“倒持龍骨掛屋敖。”《後元豐行》云:“龍骨長乾掛梁梠。”龍骨,水車也。是歲豐稔,故龍骨掛而不用。又有《寄楊德逢詩》云:“遙聞青秧底,復作龜兆拆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坼”)。翛翛兩龍骨,豈得長掛壁。”是歲亢旱,故反前詠爾。東坡亦有《水車詩》云:“飜飜聯聯銜尾鴉,犖犖确确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確確”)蛻骨虵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蛇”)。分畦翠浪走雲陣,刺水綠鍼抽稻芽。天公不念老農泣,喚取阿香推雷車。”言水車之利不及雷車所霑者廣也。
瓢之為器,貧者所用,故顏子以一瓢飲,而揚子比之山雌。文康公築室泛金溪上,闔門千指,朝齏暮鹽,未嘗敢以貧為病。嘗因溪結亭,號曰瓢飲,蓋欲少見慕賢好古安貧樂道之意。予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余”)嘗有詩云:“我不學許由隱煙霧,得瓢不飲惟掛樹,又不學德義居虎丘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邱”),帶瓢入市多騎牛。分無玉甌囊古澹】饰膱@只瓢飲。下瞰金溪新結亭,未須引吸如長鯨。但願金溪化為酒,歲歲持瓢醉花柳。”
君子為小人誣衊沮抑,則其詩怨,故寓之於物以舒其憤,如朱書《古鏡詩》所謂“我有古時鏡,初自懷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壞”)陵得。蛟龍猶泥蟠,魑魅幸月蝕”是也。小人既敗,君子得志之秋,則其詩昌,故寓之於物以快其志,如劉禹錫《磨鏡篇》所謂“萍開綠池滿,暈盡金波溢。山神妖氣沮,野魅真形出”是也。黃子虛作《妒佳月篇》云:“狂雲妒佳月,怒飛千里黑。佳月了不嗔,曾何污潔白。支頤少待之,寒光淨无迹。燦燦黃金盤,獨照一天碧。”殆亦二子之意。
郎基在潁川,不置木枕,裴潛在兖州,不取胡床,居官清操,要當如是。白樂天在杭州,取天竺片石,受代攜歸,故其詩曰:“三年為刺史,飲冰復食蘖。唯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惟”)向天竺山,取得兩片石。此抵有千金,無乃傷清白。”暨守吳門,復取洞庭雙石,一以支琴,一以貯酒,故《雙石詩》有“萬古遺水濱,一朝入吾手”之句。洎罷府,支琴石遂歸履道舊居,故作詩云:“天上定應勝地上,支機未必及支琴。”嗚呼,泉石膏肓,人士之逸韻,若樂天者,豈潘子義所謂風流罪過也耶!
李白作《蜀道難》以罪嚴武,其末云:“所守或匪親,化為狼與豺。朝避猛虎,夕避長蛇。磨牙吮血,殺人如麻。宄请m云樂,不如早還家。”則武待白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客”)之禮,未必優也。武與杜甫情好甚厚,一朝以飲酒過度,而武幾殺之,則不如早還家之說,乃白先見之明爾。陸暢謁韋皋於蜀郡,暢感韋之遇己,遂反其詞,作《蜀道易》云:“蜀道易,易於履平地。”
忘年交,謂雖年齒尊幼不侔,而道義可為友也。如張鑑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鎰”)之於陸贄,崔郭之於李謙是已。魯直云:“逐貧不去與忘年。”便以忘年作朋友用,蓋有來處也。老杜《過孟倉曹詩》云:“清談見滋味,爾輩可忘年。”則山谷所用,豈苟云乎哉?
鄭虔受安祿山偽命,洎賊平,與張通、王維並囚宣陽里。因善畫,祈於崔圓,遂得免死。老杜所謂“今如罝中兔”,“子雲識字終投閣”是也。及虔貶台州,有詩云:“可念此公懷直道,也霑新國用輕刑。”如虔者,可謂之懷直道乎?當是愛忘之言爾。《八哀詩》亦云:“反覆歸聖朝,點染無滌蕩。老蒙台州掾,泛泛浙江槳。”蓋傷之也。
杜甫《悲陳濤詩》云:“野曠天清無戰聲,四萬義軍同日死。”言房琯之敗也。琯臨敗猶持重,而中人刑延恩促戰,遂大敗,故甫深悲之。甫為右拾遺,會琯罷相,上疏力救琯,肅宗大怒,詔三司雜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推”)問,宰相張鎬救之,獲免。故《洗兵馬行(《歷代詩話》本無“行”字)》云:“張公一生江海客,身長九尺須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鬚”)眉蒼。”蓋感其救己也。張無盡《孤憤吟》云:“房琯未相日,所談皆皐夔。一朝陳濤下,覆沒十萬師。中原已紛潰,老杜尚嗟咨。”則老杜救琯之章,豈亦出於私情乎?
建安七子,惟劉公幹獨為諸王子所親。曹操威燄(宋本作“豔”,據《歷代詩話》本改)蓋世,甄夫人出拜,諸人皆伏,而公幹獨平視,雖輸作而不悔,亦可嘉矣。故梅聖俞詩云:“公幹才俊或欺事,平視美人曾不起。自茲不得為故人,輸作左校瀕於死。”公幹嘗有《贈從弟詩》云:“亭亭山上松,瑟瑟谷中風。風聲一何盛,松枝一何勁。”其寄意如是,豈肯少屈於操哉?末篇又託興鳳凰,有“何時當來儀,將須聖明君”之句,則不以聖明待操矣。
老杜《課伯夷幸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辛”)秀伐木》,則曰:“報之以微寒,共給酒一斛。”遣信行修水筒,則以浮瓜裂餅以荅其恭謹。陶淵明告其子,則曰:“輙遣一力助汝薪水之勞,亦人子也,可善遇之。”蓋古人之役仆夫,其忠厚率如此。《初學記》載王褒買便了為奴,作約使苦作,以致聽券而淚下,鼻涕長一尺,有“不如早歸黃土陌,令蚯蚓鑽額”之語,其少陵、柴桑趾罪人哉!
白樂天作《八漸偈》云:“苦既非真,悲亦是假。”則世間悲懽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歡”)人我,必能忘情。始憲宗欲以樂天為刺史,王涯以資淺為言,遂得江州司馬。及涯敗,作詩快之,有“當君白首同歸日,是我青山獨往時”之句。李德裕於樂天,不見有隙,德裕貶崖州,亦作三絕快之。其一篇云:“樂天嘗任蘇州日,要勒須教用禮儀。從此結成千萬恨,今朝果中白家詩。”蓋嘗以唐史考之,樂天卒於會昌之初,武宗時也。而德裕之貶,乃在宣宗大中年,則德裕之謫,樂天死已久,非樂天之詩明矣。以是凖之,快王涯之句,恐亦未必然也。
東坡文章妙一世,然在掖垣作《呂吉甫謫詞》,繼而呂復用,遂納告毀抹。在翰苑作《上清儲祥碑》,繼而蔡元長復作,遂遭磨毀。非特此也,蘇叔黨云:“昔公為《藏經記》,初傳於世,或以為非。在惠州作《梅花詩》,至有以為笑。”此皆士大夫以文鳴者,其說能使人必信,乃謬妄如此,信知識《古戰場》文者鮮矣。子由嘗跋東坡遺藳云:“展卷得遺草,流涕濕冠纓。斯文久衰弊,流涇自為清。科斗藏壁間,見者空歎驚。廢興自有時,詩書付西京。”
傳曰:學士大夫,則知尊祖矣。族之所在,祖之所自出也,其可以不敬乎?陶淵明有《贈長沙公詩序》云:“予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余”)於長沙公為族祖,同出大司馬,昭穆既遠,以為路人。”故其詩云:“同源分流,人易世疎。慨然晤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寤”)歎,念斯厥初。禮服遂悠,歲月眇徂。感彼行路,眷焉踟躕。”蓋深傷之也。長沙公於淵明如此,而淵明乃以教載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尊祖”)自任,其臨別贈言之際,有“進簣雖少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微”),終在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焉”)為山”之句。嗚呼!淵明亦可謂賢矣。杜子美數訪從孫濟,而不免於防猜,故其詩云:“所來為宗族,亦不為盤餐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飧”)。勿受外嫌猜,同姓古所敦。”觀長沙與濟,尊祖之義掃地矣。
賢者豹隱墟落,固當和光同塵,雖舍者爭席奚病,而況於杯酒之間哉?陶淵明、杜子美皆一世偉人也,每田父索飲,必使之畢其歡而盡其情而後去。淵明詩云:“清晨聞叩門,倒裳往自開。問子為誰歟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與”)?田父有好懷。壺漿遠見候,疑我與時乖。”老杜詩云:“田翁逼社日,邀我嘗春酒。”“叫婦開大瓶,盆中為我取。”二公皆有位者也,於田父何拒焉。至於田父有“一世皆尚同,願君汩其泥”之說,則姑守陶之介。“久客惜人情,如何拒鄰叟。”則何妨杜之通乎?
老杜避亂秦蜀,衣食不足,不免求給於人。如《贈高彭州》云:“百年已過半,秋至轉饑寒。為問彭州牧,何時救急難?”《客夜詩》云:“計拙無衣食,途窮仗友生。老妻書數紙,應悉未歸情。”《狂夫詩》云:“厚祿故人書斷絕,常饑稚子色淒涼。”《荅裴道州詩》云:“虛名但蒙寒溫問,泛愛不救溝壑辱。”《簡韋十詩》云:“因知貧病人須棄,能使韋郎迹也疎。”觀此五詩,可見其艱窘而有望於朋友故舊也。然當時能賙之者,幾何人哉!劉長卿云:“世情薄恩義,俗態輕窮厄。”山谷云:“持饑望路人,誰能顏色溫。”余於子美亦云。
東坡歸陽羨時,流離顛躓之餘,絕祿已數年,受梁吉老十絹百絲之贐(宋本從“食”),可見非有餘者。李憲仲之子廌,以四喪未舉,而見公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公見”)則盡以贈之。且贈以詩云:“推衣助孝子,一溉滋湯旱。誰能脫左驂,大事不可緩。”章季默三喪未葬,亦求於公,公亦有以助之,有“不辭毛粟施,行自丘山積”之句,其高誼盖出於天資矣。
陶淵明《乞食詩》云:“饑來驅我去,不知竟何之。”而繼之以“感子漂母惠,愧我韓才非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非韓才”)”,則求而有獲者也。杜子美《上水遣懷》云:“驅馳四海內,童稚日糊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餬”)口。”而繼之以“但遇新少年,少逢舊知友”,則求而無所得者也。山谷《貧樂齋詩》云:“饑來或乞食,有道无不可。”《過青草湖》云:“我雖貧至骨,猶勝杜陵老。憶昔上岳陽,一飯從人討。”由是論之,則杜之貧甚於陶,而山谷之貧尚優於杜也。
杜子美身遭離亂,復迫衣食,足迹幾半天下。自少時遊蘇及越,以至作諫官,奔走州縣,既皆載壯(《歷代詩話》本作“北”)遊詩矣。其後《贈韋左丞詩》云:“今欲東入海,即將西去秦。”則自長安之齊魯也。《贈李白》詩云:“亦有梁宋遊,方期拾瑤草。”則自東都之梁宋也。《發同谷縣》云:“賢有不黔突,聖有不暖席。始來茲山中,休駕喜地僻。奈何迫物累,一歲四行役。”則自隴右之劍南也。《留別章使君》云:“終作適荊蠻,安排用莊叟。隨雲拜東皇,掛席上南斗。”則自蜀之荊楚也。夫士人既無常產,為饑所驅,豈免仰給於人,則奔走道途,亦理之常爾。王建云:“一年十二月,強半馬上看圓缺。百年歡樂能幾何,在家見少行見多。不緣衣食相驅遣,此身誰願長奔波。”李頎亦云:“男兒在世無產業,行子出門如轉蓬。”皆為此也。